我在上海打拼的這幾年,從城中村的筒子樓里,一直搬到后來靠近金融街的小弄堂,在那條破敗不堪的巷子,我認(rèn)識了一個從外地來的小女孩。
我第一次看見她的時候,她坐在院子的石板上洗衣服,我覺得很奇怪,她洗衣盆里放的是各種五顏六色的好看的衣服,而她自己身上穿的卻是一件沾滿灰塵,到處縫補(bǔ)過的臟衣服。
甚至她的鞋子,磨損的有些壞了,而且很小,我清晰的看見她的后腳跟貼在石板上,那是個寒冷的大冬天。
我跟她同住在一個院子里,我在二樓,她在一樓最中間,其實(shí)不是這樣,準(zhǔn)確說,她家人住在中間,而她自己一個人晚上住在最右邊那個小角落的儲物間里。
在無數(shù)個早上和夜間,我每次下樓的時候,都能看見她在院子里洗衣服,我覺得她一定是個苦命的小女孩,有一次我坐在她旁邊問,你好像一天到晚都有洗不完的衣服。
她膽怯的看看我,很內(nèi)向,然后用很低的聲音告訴我說,這些都是爸爸媽媽每天留下的衣服,一定要洗干凈的,還有一些是弟弟妹妹的,他們都很小,只有五六歲,我也要給他們洗。
我看見她洗的那個大盆子里,有五六件是大人的衣服,還有更多的是小孩的,有褲子,襪子,還有小鞋。她每天要洗很多很多,而她也只有十二歲左右,我問:“這么多衣服你洗的完嗎?你爸爸媽媽呢?他們自己的衣服怎么也要你來洗?你也是個小孩子呀。”
她跟我說,她的爸爸媽媽都不是親生的,她剛生下來的時候就被人遺棄了,扔在馬路邊的橋洞底下,是她養(yǎng)父養(yǎng)母收養(yǎng)了她,后來養(yǎng)父養(yǎng)母也生了一個弟弟和一個妹妹,爸爸媽媽每天都要出去工作,她負(fù)責(zé)在家照顧弟弟妹妹,洗衣服和做飯。
在這個寒冷的深冬里,她每天都要坐在院子里洗衣服,而且這條巷子是老上海80年代的弄堂,風(fēng)情古樸,居住的生活條件卻很差,沒有熱水也沒有暖氣,洗衣做飯全部要自己燒水,小女孩無論有多冷,也要按時洗衣服,然后拿出去晾,等晾完了就要急急忙忙去照顧她的兩個弟弟妹妹,下午打掃衛(wèi)生,必須將屋子里擦的干干凈凈,然后開始匆匆忙忙的做飯。
她的那個弟弟很調(diào)皮,很壞,還愛搗蛋,每天總是欺負(fù)她,對她拳打腳踢,還扔雜物到她頭上,她腦袋鼓起一個大包,卻要強(qiáng)忍著疼痛,但是她那個弟弟總會哈哈大笑,也經(jīng)常打翻家里的東西,然后等養(yǎng)母回來的時候,對她一頓挨罵,養(yǎng)父也會拿起藤條,狠狠地打在她手心上。
我看見她手掌以及手臂上,都有幾條劃破的紅色的傷疤,有的還有些潰爛,我問她疼嗎?她搖搖頭說,不疼,早已經(jīng)習(xí)慣了。說著繼續(xù)用力去搓她養(yǎng)母的那件紅色大衣,她說這件衣服是媽媽最喜歡的,一定要洗干凈,而且不能洗壞,不然連今晚睡覺的地方都沒有。
我用手指著院子最右邊,那個黑漆漆的角落里,那間沒有窗戶的儲物間,問是這間嗎?她點(diǎn)點(diǎn)頭說是,然后繼續(xù)低頭洗衣服。
我說你一個人睡那里很害怕吧,因為我覺得那個儲物間連白天都沒有亮光,曾經(jīng)黑漆漆的我以為是用來放雜物或者垃圾的,但是我絕對沒想到,原來這個小女孩每天晚上都睡在里面。
她告訴我,晚上她一直要忙到夜里十點(diǎn)才能去休息,她睡的那間屋子里有個小臺燈,雖然燈光不是很亮,但她可以學(xué)習(xí),看書,還有畫畫。
她一直都沒讀過書,連小學(xué)一年級都沒上過,她的幾根筆是當(dāng)時媽媽買給弟弟上幼兒園,弟弟不喜歡,扔到院子的臭水溝里,她偷偷撿起來的,還有一本故事書,一個畫畫本,都是她從外面的垃圾桶里撿來的。
我問為什么要偷偷的呢,你想學(xué)習(xí)是好事呀,她搖搖頭說,媽媽不讓我學(xué)習(xí),如果讓她看到的話,一定會拿去燒掉的,還有可能把我趕出房間(儲物間),讓我就在院子里睡。爸爸跟我說,女孩只要懂的洗衣做飯就好了,將來我是要賣給別人的,我會到別人家去干活,去洗衣做飯。
我問她你自己也是這么想的嗎?小女孩沒說話,她低著頭,再也沒有抬起來了。我有些后悔那么問,她一定很失落,對自己人生的失落,甚至是絕望,那間儲物間放著筆,故事書,還有畫畫本,她一定不這么想,她也想像她兩個弟弟妹妹那樣,去念書,去學(xué)堂上課??墒怯行┤?,生來都是命,一個十二歲的小姑娘,又拿什么跟命運(yùn)抗衡呢?
我想到自己,想到和我一樣在這座城市打拼的人群,雖然我們的命運(yùn)也不好,但起碼我們有資本,青春年少就是我們選擇抗衡命運(yùn)的底氣,我們有自己的選擇,可以去抉擇自己以后的人生,想要過什么樣的生活。
可是眼前這個小女孩,似乎從出生開始,就決定了這一生的命運(yùn),好不容易有人收養(yǎng),卻還要從痛苦的生活去掙扎生存,她的童年,青春年少,都在被另一個人占有,甚至是以后,所謂的將來,都注定坎坷一輩子,人在很多事情面前,往往是脆弱的,想要抗拒的時候,只會讓自己更加遍體鱗傷。
我跟她說,你以后想要讀書寫字的時候,都可以白天出來,就在這石板上,你住的那間屋子太暗了,對你的眼睛很不好,你以后就在院子,有不懂的我也可以教你,我笑笑說我以前還當(dāng)過老師呢。
她搖頭表示拒絕了,我問為什么,她說千萬不能在院子里寫,就算是白天偷偷出來,萬一被她媽媽看到的話,可就完了,我問被看到會怎么樣,她害怕的摸了摸自己手臂,我在她衣袖領(lǐng)口看到更大的一條疤痕,我瞬間明白了,只要她有做得不對的地方,即便是小小偷懶一下,就會立即遭到養(yǎng)父養(yǎng)母的毒打,天知道一個女孩怎么能經(jīng)受住自己悲慘的命運(yùn),天知道一個小女孩兒時好不容易冒出的一個小小夢想,瞬間被扼殺在搖籃里究竟有多么恐怖。
我喃喃自語,想要說什么,卻發(fā)現(xiàn)什么也不能說。
天更黑了,夜更冷了。風(fēng)很大,我不禁打了個寒顫,口中吹出來的白氣仿佛在空氣中凝結(jié)成一絲絲冰霜,而小女孩還在用力地搓洗衣服,冰冷的水將她的一雙小手凍的通紅,可她似乎早就沒有知覺,院子中間的那間大屋,是她口中的爸爸媽媽,還有兩個弟弟妹妹,可是那間屋子早就熄燈了,只有小女孩和我坐在院中的石板上,我聽過她無數(shù)次說自己的爸爸媽媽,可似乎中間的那間大屋才是真正的一家人,而她呢,十二歲,獨(dú)自一人睡在冰冷無邊的儲物間里,活生生像極了一個別人家的小保姆。
我從樓上拿出一個熱水袋送給她,并且告訴她你以后就自己燒熱水往里裝滿,然后蓋好蓋子,把手放在這上面,就不會那么冷了,否則你這樣下去,以后雙手遲早要凍壞的。
她一開始說什么也不能接受,我是硬塞給她的,同住在一個破敗的弄堂里,一個破舊的院子,我們有時候真的很像,總是那么孤獨(dú),而小女孩不僅僅是孤獨(dú),更是人生的一種無奈和希望的瀕臨破滅。
“你看過格林童話,那個灰姑娘的故事嗎?”我問道。
小女孩搖搖頭,一臉疑惑。
我笑著說沒事,然后繼續(xù)問她,你一定有自己的夢想吧?可以告訴我是什么嗎?
她這次終于點(diǎn)頭了,是我整個晚上跟她談話的過程中,在她無數(shù)個搖頭后的第一次點(diǎn)頭,她說的話很真,天真無邪。
她告訴我,她長大后想做自己的事,可以成為一個舞蹈家,她喜歡跳舞,喜歡在弄堂里看別的小女孩跳繩子,雖然那僅僅是跳繩子,但是她覺得那些姿勢很美,像極了她看過的一本故事書里,美麗的公主在國王的盛宴中跳的那支舞蹈,所以能成為一個舞蹈家是她這輩子最大的夢想。
她也希望有一天爸爸媽媽能夠不嫌棄她,弟弟不再欺負(fù)她,朝她扔小石子,如果可以的話,她也想自己出去掙錢,然后養(yǎng)活自己,因為只有這樣,她才可以像別人家的小朋友一樣,報名去學(xué)習(xí)舞蹈。
灰姑娘,別害怕,總有一天,你會背起行囊,勇敢的追逐自己的夢想,你一定會過上自己想要的生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