是偶然提起的。父親說,一輩子,再沒見過比那一年更大的雪了。那年他13歲。
日里下,夜里下,大團大團的雪,打在屋頂上“撲通撲通”地響。房子像要塌了。村里絕無行人,連狗都不吠,只是一天一地的雪。雪時大時小,好幾次見著雪勢漸弱,突然又下得更密更急了,像永遠下不完。
這樣大的雪,父親還是每天去鎮(zhèn)里上學(xué)。鎮(zhèn)叫柿子樹店,大約兩三里路程吧。大雪盈膝,淹了村道,他便提一把木锨,“嘩”地用盡全力鏟出幾锨雪,清出一小塊路,走一步,再揚一锨,雪粒飛起來,硬如沙石,打痛了他的臉。他只是心里急著,別遲到了。
小學(xué)校門大開,可是教室里沒有人。一個也沒有?;鹨矝]生上。父親規(guī)規(guī)矩矩坐在自己的座位上,用凍僵的手掏出課本來,一字一字認(rèn)真念著。
沒有鐘,天上也沒有太陽,不知道幾點了,只是肚子餓得咕咕叫。遠處有門“吱呀”一聲,一位老師從教室門口走過,不經(jīng)意看見他,愣住。是沒教過他的老師,此刻,也沒問他的名字,默默轉(zhuǎn)身,端了一碗熱騰騰的糊糊給他。父親大口大口喝著,一條溫暖的河流過身體,聽見老師說:“這幾天雪太大,不上課,你回去吧。”
“幾天。是幾天?”鄉(xiāng)下孩子,只愁自己閉塞,怕學(xué)校開了課也不知道,仍然天天跑來上學(xué),一把不離身的木锨。
漸漸,從家到學(xué)校,一條微弱的路,隱約成形,如長城的遺址,連大雪也不能遮蔽。
而那時,父親尚無從了解一生的隱喻,就好像,要到多年后,他才知道。就在同時,遠遠的河南,有個12歲的女孩兒,也在雪地里艱難地跋涉著,上學(xué)去———她,是我的母親。
學(xué)校也在鎮(zhèn)上,離母親家五里地。
已經(jīng)記不清那一年的雪勢了。她只記得,早上沿村叫同學(xué)上學(xué),家家都是大人出來說,“雪太大,今兒不去了。”總是只有她,小小的一個人,在雪地里艱難行進。
一共沒來幾個同學(xué),都是鎮(zhèn)上的、干部的孩子,有些裹在里外三新的花棉襖里,像過年。老師懶得教新課,就讓所有年級的學(xué)生一起圍爐而坐,念課文。聽不見書聲,只聽見一片跺腳的聲音,震天。
念書念得手冷。同桌把手插進她袋中取暖,驚叫,“呀,這是啥呀?這么涼。石頭?”
母親不好意思地笑,“是紅薯饃饃,我的中午飯。”觸手冰冷,堅如磐石,然而卻是她一餐的食糧,要支撐過這樣的數(shù)九嚴(yán)寒。
十幾天大雪天氣,我的父親與母親,沒有落過一天課。
而那一年的畢業(yè)典禮上,校長在大會上說:“如果胡效敏(母親的名字)考不上大學(xué)的話,那么,全校、全縣、全省,都沒有學(xué)生考得上了。”
八年后,他們在大學(xué)里相遇。
———那大雪之年,是1954年。我如絕大多數(shù)人一樣,知道它,卻無論如何,都不能想像、無法描摹。就仿佛我始終不能貼身地知道,我的父親母親,他們一生所有的悲歡和艱辛日子。
此刻都過去了。午后,沐浴在空調(diào)吹出的涼氣里,他們對坐在竹床上,下幾盤無輸無贏的象棋。最后多半都是母親推棋而起,“不來了、不來了。”或者父親,“你賴皮、你賴皮。”
誰說夫妻日子越久會越相似?還是那相似其實早已開始,只有桃花才會開在春風(fēng)里,駱駝才會懂得依戀甘泉,而一樣的鳥才可以一起飛。
若你這般溫柔地握住我的手,是因為我掌中所有繭的記憶,你都能懂。———相遇,從來不是偶然的事。